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坟墓里的活人

“砸死你个龟孙,咋不被车撞死!”沈丽君迅速撵上去,边追边骂。

她见谢鹏跑的比兔子还快,知道自己追上是不可能了,气得骂骂咧咧跺着脚上楼了。

—5—

想起那间和沈丽君朝夕相处的屋子,谢鹏就如坠噩梦。三年前,他们从农村老家来到城里打工,租了这个十几平的标间。几年来,磕磕绊绊,大吵小吵不断,后来逐渐演变成打,不能说斗,因为谢鹏虽说也是参与者,但是他从来不动手,只挨。除了今晚这次。

他每一次的迁就退让换来的却是她变本加厉的无理取闹。他伸伸脖子强忍着把冗繁的日子往肚里咽,如同吞下了千万只蚂蟥,将他仅剩的对生活的一抔希望也吸吮殆尽。

是的,穷苦给他扣上了一顶沉重的帽子,使他在沈丽君面前抬不起头来。这场荒谬的婚姻又何尝是他想要的,更确切的说,为了父母,他不得不背上了这个沉重的十字架。他不忍心撕碎他们苦口婆心的良言——先成家,后立业。家是成下了,可是,这哪像个家的样子呀!

—6—

谢鹏和沈丽君是相亲认识的。

初次见面,在镇子上的一家小饭馆里。

那天,飘着小雨。来的路上,沈丽君的新上衣后面,粘满了被拖拉机后轮甩起的泥巴星子。他真后悔坐到车帮的位置,而不是坐在车斗里。她觉得只有老年人怕掉下去才会那样坐,她那么年轻,应该坐在车帮上。等到下车时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泥巴,可是已经来不及了。她有些忐忑,毕竟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,特别是在相亲这件事上,给男方留个好的第一印象异常重要。不管自己是否中意他。

媒人介绍过后,双方父母互相一番客套寒暄。桌子上摆满了各色软硬菜式,大家象征性的夹几筷子,便各自到外面去了,屋里只留下两个年轻人。

沈丽君身上的泥巴并没有影响他在谢鹏心里的形象,反而让谢鹏觉得她更亲平易近人了些,没有他想象中那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。从学校到进厂打工,二十年来,谢鹏没有真正的跟任何一个女孩交往过。贫寒的家境使他在人群里自卑害羞,多说一句话都会脸红。在异性面前,他更是敏感,女孩随意的一瞥能把他的头按下去。

谢鹏拎起开水瓶往沈丽君的杯子里添满开水,给自己的杯子里也倒了些。整个过程,他的动作很自然,像平时在家一样轻松,丝毫没有感到紧张。他甚至觉得有好多话要对眼前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孩说。往常的羞怯消失得无影无踪,连他自己也格外奇怪。虽然他的表情依旧是严肃的,可是心里却活泛开来。他点上支烟,左手向后拢了拢头发,微笑着示意沈丽君喝茶。沈丽君反倒有点放不开,她面颊略红,低头抿了一小口茶,茶烫。蒸腾的水汽濡湿了她额前的一缕刘海,她习惯性的用手捋了捋,把杯子放到桌角,手又搁回两腿膝盖中间,不停地轻轻搓着。显然,她有些担心谢鹏嘲笑自己身上的泥巴,因此才局促不安。她不知道,在谢鹏看来,这恰恰成了她耀眼的闪光点——毫不掩饰的真实。沈丽君那双水灵的大眼睛时不时的朝谢鹏扑闪几下随即又收回去,继续盯着自己的茶杯看。对谢鹏地满意已经荡漾在她薄薄的微微上扬的唇角。

谢鹏不帅,但看上去老实忠厚,按农村的观念来说,像个过日子人。两个年轻人坐在小饭馆的包间里,由最初简短的个人介绍逐渐发展成交流,气氛还算融洽。

其实,谢鹏对于结婚对象,心里早就有谱了——不难看,性格温和,孝敬父母,能生养。至于家庭条件,他没任何要求,只要对方不嫌他穷就万事大吉了。他很清楚自己的状况,弟在念大学,父母全靠务农收入微薄,盖房娶媳妇只能凭自己本事了。

他高中未读完就辍学打工去了。曾经也有过自己喜欢的女孩,他没有表白的勇气,谈恋爱这种奢侈的事情,他没想过能轮到自己。

上学那会儿,到了爱美的年纪,寒酸的穿着让他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。他尽量把精力用在学习上,不去多想其它任何事,少言寡语的他朋友也没几个。追求爱情吗?他也想,也只能是想想而已。人这一辈子,有很多事是不能如愿的,譬如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婚,白头偕老。想开了,人生也就那回事。

谢鹏从不奢望轰轰烈烈的爱情,他认为那都是电视和小说里的桥段。与其受伤,倒不如压根儿就不开始。从他情窦初开那天起,他就把这棵爱的苗子扼杀在了萌芽状态。但是,根还在,可他不知道何时才能让它生长,也许是下辈子。因为,一旦和自己不爱的女人成家,他也会一心一意对她好一辈子,纵使没有爱情,天长日久也会有亲情。愿意把终生托付给自己的人,值得用一生去呵护——只要她不背叛他。关于婚姻,谢鹏当初就是这么认为的。他怎么也想不到,彼时温柔的沈丽君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,俨然一个十足的泼妇。

那场相亲,俩人都很满意。沈丽君当年十六,小谢鹏三岁,初中学历的她已是南方一座小城里的酒店服务员。之后,两人就各自回到了工作岗位,由于地理位置相距很远,婚前几年,他俩没有过多的来往,偶尔会通通电话。

农村人结婚,楼房是标配,其次是交通工具和家具家电。这些条件谢鹏都满足不了。他打工这几年的积蓄拿来盖楼房,至少还差一半。眼看婚期就要到了,他和父母都急得团团转,指望亲戚们帮补那点钱,无疑是杯水车薪,他们的家境都和谢鹏家不相上下。

关键时刻,沈丽君解了谢鹏的燃眉之急。

她决定向她姨妈张口,等到以后挣了钱再还上。谢鹏一家人感动得不知说啥才好,连村里人都传开了——这老谢家哪辈子烧的高香,拣恁好个媳妇,还没过门就帮起婆家了!一时间,诸如此类赞叹的话不绝于耳。谢鹏听了这些话,心里五味杂陈,他高兴之余,不免有些羞愧,言外之意,自己倒成个小白脸了。可除此之外,又有啥办法呢!沈丽君的一番话让谢鹏的心里敞亮许多——跟你相亲之前,我爸侧面了解了你家的情况。穷,不怕,只要正干。我家人对你也很满意。姨妈家经济宽裕些,她帮咱俩一把,日后不忘恩就行。不用管旁人咋说,他们又不和咱在一个锅里吃饭。谢鹏为有这样一个开明的未婚妻而庆幸。

婚后一年,沈丽君生下一个女儿。母乳不够吃,只能喂奶粉。每个月一千多元的奶粉钱,光凭几亩庄稼地的收入远远不够。本就拮据的一对新人,猛然挑上了生活的重担。加上孩子哭闹,有时婆媳之间在某些生活细节上又免不了产生意见分歧,以至于演变成争吵。婆婆为了节省开支,执意要给小孩用旧衣服加工的尿布,沈丽君认为这样不卫生,坚决使用超市买来的尿不湿。两人就此僵持不下,谢鹏夹在中间左劝右说,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算罢休。最后还是听沈丽君的,婆婆气得几顿没吃饭。

年仅二十岁的沈丽君有些吃不消这突如其来的各方面的压力。

熬到满月,她把孩子撇给婆婆带。小两口去了南方城市的一家玩具厂。由于没啥技术,只能从普工做起,工资不高,管吃住每月1500元。新婚燕尔的夫妇,住厂里多有不便,于是在厂子附近的都市村庄租了间房。房间很小,大概有十几平方。家具简单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

年轻人嘛,刚踏入社会,一切都要靠自己,慢慢干,啥都会有的。谢鹏对沈丽君说。他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,俩人暗暗的憋着一股子劲。平时能加班就不偷懒,流水线工作计件算工资,多劳多得。这样每个月算下来,除了孩子的奶粉钱和日常开销,多少也能存点钱,虽然不多,但足以支撑他们为美好生活奋斗的信心。

进厂三个月后的某一天,沈丽君突然接到姨妈打来的电话,她姨夫患重病,需要赶紧动手术。

她听出来姨妈的意思,盖婚房时欠下的几万元钱得还了,虽然姨妈没有主动提出来,但是从话里话外沈丽君还是能听出来姨妈焦急无奈的心情。

挂断电话,沈丽君感觉天要塌下来了。那几万元钱是姨妈家仅有的积蓄,生灾害病真是人所不能预料的。当初姨妈借钱给她,显然完全没有考虑更远,为了侄女能够体面的成婚,她倾尽所有。沈丽君在电话里果断干脆的对姨妈说:我这几天想办法凑够钱就汇过去,姨夫的身体要紧。她嘴上这么说着,心里却乱作一团,好似晴天霹雳。

他俩来城里打工,才稍微站住脚根,几万块对他们而言,可不是小数目,短时间凑齐简直比登天还难。沈丽君那边的亲戚中,除了姨妈家,再找不出第二家有存款的了。谢鹏这边更不用说,若是能借到钱,当初也不至于受未婚妻的帮衬,让村里人说闲话,落得个“小白脸”的美称。他的几个叔父也都和他父亲一样,在家务农,一年四季指望地里的收成过活,很少有结余。谢鹏挨个拨通了昔日关系较好的朋友们的电话,结果让他很失望,一分钱都没借到,反而听他们诉了一大堆的苦水。最后,谢鹏不得不把农村老家的新房抵押出去,在镇上的农村信用社贷款。利息是高了点,但至少能把欠姨妈家的钱还上,姨夫还躺在医院里等着动手术,一刻都不能耽搁。

自从背上了银行的贷款,一想到高得离谱的利息和最多两年的还款期限,沈丽君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。好像扔在岸上的鱼没了水无法呼吸一般。她的话比以前少了许多,每天下班吃过饭埋头便睡。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,翻来覆去地想自己以前的单身生活。发了工资和朋友一起逛逛街,碰到喜欢的衣服随意买,不用考虑贵贱,想吃啥好吃的,敞开了吃。可是现在呢?她得操心一家人的衣食住行,这让她很不习惯。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,有的还在大学校园里,享受着青春的无限美好。谢鹏坐在床头,他的眼睛盯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电视机,动作片发出的声音把机身上的浮灰震得微微颤动,似要飞起来,但又落下去,依旧附着在褪色的黑色机身外。他的注意力全然不在精彩的剧情上。沈丽君的低落情绪让他感到无助,他安慰鼓励她的话讲得自己都厌烦了,她仍是不理不睬。

“声音开恁大干啥?你耳朵聋了!”蒙在被子里的沈丽君突然喝道。

谢鹏朝她斜了一眼,没吭声。他走过去把音量调小了些。

过来一会儿,沈丽君忽然从被窝里跳起来,光着脚跑到电视机旁,“啪”一声把电源关掉,紧接着又跳进被窝里,继续蒙着头“睡”。

生活可以改变一个人。

沈丽君的性情变得暴躁,有时甚至不可理喻。针尖大的一件事都能被她闹成地震。她仿佛一下子从春天掉进了严冬,还不太适应突如其来的寒冷。而谢鹏,打小一直都在冰天雪地里,他期盼温暖的春天,却不惧冬天。他自幼就深深地体会过贫穷。因此,今天的这点困难在他眼里算不了啥。唯一使他困惑的是,沈丽君对生活的迷茫,他竭尽全力地解劝她,犹如对牛弹琴。心灵上无法共通,让他很苦恼。他不求日子过得多舒坦,能吃饱穿暖就可以了。人,要创造,而不是一味地索取和享受,更不能被困难俘虏,变得被动,所有障碍在顽强面前都会变得不足挂齿。这些话,他对沈丽君说过不下一百遍。

还清贷款前那两年里,沈丽君的脾气从最初的发火唠叨逐渐升级到大打出手,谢鹏的隐忍使升级的速度大幅提升。家里的啤酒瓶、菜刀等可以信手拈来的物品都充当过她的武器。谢鹏的胳膊上有过牙印,脸上有过指甲的抓痕。夏天,他从来不在母亲面前穿短裤,他怕母亲看到那道伤疤问起受伤的原因时,他没有顺其自然的说辞。在谢鹏眼里,这些伤都不算啥。

沈丽君能跟着自己过日子,也着实委屈人家了,谁叫自己又穷又没本事呢!每当她发火时,他就回想着平日里她对他的好,洗衣做饭,上班挣钱,沈丽君一样不比别的女人做的少,况且她为自己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儿。仔细算算,她的好比坏要多,谢鹏来回想想,从心底里原谅沈丽君的过错。哪个人还没点个性啊,只不过她的个性强些罢了。伤心的时候,谢鹏如此安慰自己。

临近还款期限之日,谢鹏用信用卡套出来一部分现金,加上两年来俩人的积蓄,总算还清了信用社的贷款。

他想着沈丽君从此应该会收敛些自己的坏脾气。可是,他想错了。稍微遇到意见不和的事情,她还是暴跳如雷,不可理喻。

忍耐,忍耐,忍耐......

谢鹏不是机器,而是有血有肉普普通通的人。

他对婚姻仅存的一丝希望也随着时间的推移破灭了。此刻,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生活在坟墓里的活人。

如今的她,让他感觉很陌生,甚至是害怕。他不知道哪句话该说,哪句话不该说。说不好,就会触动她的爆点。

彼时他以为忍耐会换来她的理解和退让,此时他才明白,原来的她早已被生活杀了。

夜,越来越深。谢鹏瑟缩着身子坐在冷寂的街角。他抬头看远处缠在电线上的那只塑料袋,不知啥时候,已经被风吹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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